难得“虚心”

巴金先生关于自己不是什么什么家的说法，在“大家”迭出的现时，是很有点不可思议的。论者必以“过谦”视之，而照我揣度，先生这样讲是很诚恳的，我们或以为过谦，大体反映了“虚心”之难得。

有些事情是可以指为“形式主义”的：比如为迎接检查而突击卫生，为体现尊重而拱手作揖，为显示服务态度而强颜陪笑，为表白爱情而搜罗甜言蜜语……这为“什么”而“什么”多跟实际无涉。虚心之事亦复如斯，表面上装愚守拙乃至弄到作践自己，也不代表心里不嘀咕着“你算什么东西！”所以，说虚心难得非指其“表现性”，而是就其“生成性”而言”。“生成”的虚心不是通过包装，不是故作姿态，它至少要有“心虚”感作为基础和前提。

不是作贼心虚的心虚，那是心中有鬼，有个实在的东西压得慌。这里的心虚是“若谷”地“空”，时时感觉着自己空缺得厉害。人寓居纷纭世界、变幻乾坤，不知不识的东西较之已知已识的多过不啻恒河沙数，且原先已知已识的说不准几经时日又成了陈旧的老皇历，说不准你知其一它还有其二、其三，时时内心虚得发毛，一日不读书就慌得不行，原是正常心理，倒是感到满感到淌，显见着某种神志不清，且一不小心就容易闹出点毛病来。比如断言“秋花不比春花落”，还要“说与诗人仔细吟”，到头来发觉人家那里就是那样地“落”，不“仔细”的恰恰竟是自己。人的心虚感竟就这样一点轻易“实在”不得。

故此古来就有著名寓言发出关于“井蛙”的告诫，在我看来，这告诫与其说指向着囿于孔见的自以为知自以为是者，不如说是指向着人的普泛生态和通常处境，盖因相对于浩茫宇宙，人总是不同层次地处于“井”中。地球系———太阳系———银河系———河外星系……人在知道得越来越多的同时，也就真正越来越感到所知太少，越来越感到自己的“井”实在太小太小。“学然后知不足”的道理因而就非常浅显。人越过“胆子越小”的现象因而就不能一概以生命力衰退而论之。巴尔扎克年轻时曾经在拿破仑一个小塑像的座盘上写道：“他用宝剑未能完成的大业，我将用笔杆来完成。”等到他写《人间喜剧》的《导言》时，就写出“作品寥寥使人自视甚高，大量劳动使人虚怀若谷”这样的话。固然不能非议其年轻时的气盛和自信，人无自信是做不成事的，可同样不能不崇敬他成就卓著的自知，因为这自知是建立在博识的基础之上的，而且它其实就是博识的一种结果。